|
王喜:梦时间:2021-12-12 她死了。死于煤气中毒。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,她飘在一个陌生地方的半空中,看着脚下,不,魂下形形色色匆忙奔走的人,感到很恍惚。 她花了两天的时间,才弄懂这里是她生前所在城市的另一边。鬼魂的世界里是没有计时的,不分白天和黑夜,不过她是按照活着的人的时间算的。 于是她跟着第三天的早高峰挤上了公交,按照活着时的记忆去找回家的路。公交上人很多,男人挤着女人,年轻人挤着老年人,人挤着鬼……对,她是鬼呀,然后她缓缓地飘了起来。从上空打量着他们。有一对坐着的小情侣站起来给一个老奶奶让了座。她欣慰地笑了。一个上班族的早餐没拼得过拥挤的人群,只得把自己压得瘪瘪的,掉在地上,她悄悄飘了过去,帮他捡了起来。那个赶着上班的男人紧紧攥住了塑料袋子,下撇的嘴角有了弧度,他点点头,像是对着她道了谢。 时间好漫长,尽管她记得生前的家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,但是公交来回了好几趟,她都不知道在哪一站下车。等到再次到达终点站以后,她犹豫了一下,慢慢地飘了出去。 也不知怎地,前面的路,越走越开阔了,景色也越来越熟悉。她看见了村东头的那条河,河边上的那棵枯歪脖子树,今年春天发了新芽。树上终年挂着的红绸带子,褪了色,灰黄灰黄的,风一吹起来,齐齐地像在给她招手。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里,周家嫂子拿了根麻绳,在那里吊死了。她再定睛一看时,风里飘飘荡荡的,不正是那个长长的粗麻绳子嘛。听说死在荒野里的都是野鬼,死了找不到家的。她心下凄然,想来自己也是个孤魂野鬼。 越往前,她就越感到兴奋,直直地停在一户院子门口,那红墙绿瓦,前树后花,正是她生前的家了。她笑了,连人要开门的步骤都忘了,高兴地飘了进去。这时已是中午时分,高耸的烟囱里升腾起一股股青烟,一个憨厚的男人正在侧边的厨房里煮着饭,是用传统的土灶烧的锅巴饭。金黄干脆又带着焦香的锅巴,那是她最爱的味道。她兴奋地往那灶上瞧去,那是她亲爱的丈夫。此刻她悲喜交加,胸膛里仿佛还在跳动的心脏隐隐地疼了一下。她扑过去,像是还活着时那样抱住他。 丈夫转身去洗池子里的青菜,这是她第三次尝试去拥抱她的丈夫,可是她做不到。“喂,看看我!”她有些恼了,大叫出声。但他依旧自顾自地洗着菜。噢,她又忘了,她已经死了。她很灰心,但还是恋恋不舍地用自己依稀可以辨认得出的手臂作环状圈住,将脸靠在不会抱得住的丈夫身上。 她又慢慢向后院飘去,那里还放着她生前种的一盆水仙花。才开春的天,寒气也未消,但这花坚强咧,还开着,雪白雪白的花瓣在细尖的叶子间探头探脑地开着,稚气极了。她拨弄着那朵花,即使看起来只是一阵风吹着水仙花轻轻地摆动了起来。她想,要找点事可做,这也许能减轻做鬼的孤独。 突然,家里养的那条小花狗,向她跑了过来,热情地蹭着她虚浮的裤脚,嘴里发出欢快的声音。女儿拿着飞盘,稚嫩甜蜜的笑声从那边跑了过来。她胸腔里的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了。 “心心,别跑了!我还没扔啊!”女儿伏下腰,停在狗狗面前,哼哧哼哧地喘着气。 她错觉自己的泪腺又重新活了过来,温凉的泪水已经溢了满脸。 “妈妈?!”这声稚气的呼唤唤醒了她的感官。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惊讶又悲喜交加的女儿。 “念念,你能看到妈妈吗?”女人疑惑地问出了声。 “妈妈,我好想你啊,这么久了,你都去哪里了啊?”女儿扑过来抱住她,嚎啕大哭起来。 女人回抱住她的念念,也只能不争气地哭着。狗就蹲在旁边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们,陪着他们。 女儿回屋告诉了丈夫,说妈妈回来了。可是丈夫不相信,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。 女人想起原来老人们常说的,只有孩子和动物才能看见鬼,是真的。 她释怀地想,大人也许看不见就不会再惦记吧。而孩子长大以后,也终究会看不见的。 她和丈夫、女儿坐在餐桌上,丈夫做了她和女儿都爱吃的糖醋里脊,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。女儿开心地给她夹菜,于是在丈夫怪异的眼神里,他们一家三口幸福地吃了一顿中饭。 日头渐渐偏西,光线透过四方的玻璃窗也渐渐暗了下来。她发现自己好像能够简单地做一些事情。虽然人们看起来就像是被风吹起来了一样。 她打扫了整间屋子,陪女儿浇了后院的花草,收好了丈夫挂在院子里的床单和衣服,用温柔地声音给女儿讲了一个故事。 天越来越黑了,她的脑海里却有一个很强烈的念头,她该走了。她看着丈夫一个人也能照顾好女儿,看着女儿现在也过得很开心,看着整个家都井然有序,她很满足了,于是她的魂体开始慢慢透明了起来。 她飘去厨房想看丈夫最后一眼,那个连接着卧室和客厅的小地方,却没有丈夫的身影,只留着一锅水在蜂窝煤炉子上烧得沸腾。她想,她还是把话说得太早了,丈夫还不能完全做得好家务事。 然后那水越来越沸,越来越沸,她好像突然被击中了般地飞扑过去。溢出的水浇灭了炉火,煤味儿渐渐地飘满了整个屋子。 在她快完全变得透明的时候,她用尽最后的力气,吹开了家里所有的窗……
“诶,你听说了没有,村东头的赵家婶子今早上被发现死在家里了……” “啊,听说了,她家隔壁的周婶去看了,你猜怎么着?” “怎么怎么?” “奇奇怪怪的,现在开春了,但是天气还冷,她一个人住,家里头却也不烧炉子。周婶说,她去的时候就看见赵婶儿蜷在床上,手里捏着他们一家的全家福嘞,嘴上挂着笑,一探,早就没了鼻息。嘴巴殷红殷红的,却像是煤气中毒死啦。” “啊,没烧炉子,还煤气中毒死了?” “是呀是呀,听说二十多年前,她男人和他女儿就死于煤气中毒。” “怎么回事呀?” “她在一个落雪天烧了炉子,放在卧室里,忘记开窗了……然后他们家就她一个人活了下来……” “怕是人有愧,害……” “算了算了,咱们也不好说的……” “走吧走吧,回去把家里的窗子开开,我烧了炉子,要当心点才好。” …… 她飘在这两个附耳私语的村妇上面,听他们谈论着这些传闻。 这之前听城市另一端的比她早死几天的鬼们说,人在死的时候总会重复地做与现实相反的梦的。想来他们说的,都是假的。她便不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话,自顾自地飘走了。 来到一座红墙绿瓦,前树后花的院子前,她郑重地敲了敲门……
简介:南边文化艺术馆2021届文学创作委员会会员,一个秃头文艺少女。 上一篇汪勋杰:藤椒吟下一篇相珺瑶: 看,就这样 |